晉祠——“大戶人家”的起居注|踏沙行之①
發布時間:2023-11-06 10:28:14 作者:包頭熱力
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上,總有那么一些地方,像紐扣,迎送著一個個民族的來往,連綴起一個個朝代的興亡。雖歷經風霜云雪,走進它,仍然有濃得化不開的意難平,拔不動腳,喘不過氣。我們特別邀請到資深媒體人李泓冰開辟專欄,記錄她的人文史地行走,把數個世紀的民族交往,百煉鋼化繞指柔。擬詞牌古義,欄目取名“踏沙行”,但愿踏遍歷史的回響,吹盡黃沙始見金吧!
這一段段各民族奔突往來、生息舞蹈的大歷史,是山西最鮮明的背景色,也是山西眾多國寶的來源。
”記不清是第幾次入晉了。這次是在一個盛夏,專來訪古。
晉地,龍興虎嘯,胡漢撕扯。第一站去的太原晉祠,就凜然把宋遼金合抱于懷,歷史的輝煌和血腥,在這里粘稠得簡直沾腳。
晉,絕對是中華民族史上有故事的“大戶”
▲山西人文地圖。(圖片來源:學習強國)
“六億神州盡舜堯”,堯就是山西臨汾人氏,要看帝堯都城,可以去陶寺遺址瞭上一瞭。“五千年歷史看山西”,“地下看陜,地上看晉”,這團歷史線頭,纏纏繞繞了太多浩蕩故事,讓來山西的旅人不忍、不舍挪步。“大戶人家”的門楣漸漸蒙塵,仿佛從前目炫的五色,唯余一“黑”;從前雜陳的五味,唯余一“酸”。一切似乎是從“改名”始。晉,叫了三千年,結果元朝很偷懶地設了個“山西河東道”,太行山以西的此地,像被抽了魂靈兒,開始黯然了,守著寶貝忍饑挨餓。“寶貝”委實太多。創造它們的,是歷史上熙來攘往的北地各民族,他們靈動多姿、活力四射,有鮮見的生命的原始激情、超越性別的灑脫和飛揚恣肆。當真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。
▲春秋時期各國示意圖。(圖片來源:地球知識局)
差不多從西漢末起,延自東漢,北方少數民族匈奴、羌、鮮卑等逐步內遷入晉,由弱而強。到了東漢中期,晉地淹然多姿,多民族聚居于此。匈奴酋長劉淵起兵,建了北地第一個少數民族政權,都城平陽(臨汾堯都區),這位原是冒頓單于的子孫,兒子劉聰建了國,偏要叫“漢”——都是姓劉嘛,倒也有道理,劉聰祖上是漢高祖劉邦的女婿,這算是替老丈人張目,順便滅了西晉,驚堂木拍出了“五胡十六國”的割據演義。山西境域內,除了匈奴人劉聰建的漢,羯人石勒建立的后趙,鮮卑人慕容氏建立的前燕、西燕、后燕,氐人苻堅的前秦、姚萇的后秦,匈奴赫連勃勃的夏……直到鮮卑人建立的北魏,從山西統一了黃河流域,方終結了一百多年的四分五裂。之后,還有宋、遼、金在晉地反復不斷的拉大鋸扯大鋸……
▲山西地理位置示意圖。(圖片來源:地球知識局)
這一段段各民族奔突往來、生息舞蹈的大歷史,是山西最鮮明的背景色,也是山西眾多國寶的來源。
晉祠,深藏山西根與魂
山西訪古,不妨從太原始,從太原市西南縣懸甕山麓晉水之濱的晉祠始。它是晉地這個“大戶人家”的一部起居注。
盛夏的雨,倏忽而來,很豪放地敲擊著傘面,啪啪啪,像無數次驚堂木,喚來曾在此地穿梭招搖的帝王將相,有一個鮮明特色:巾幗從來不讓須眉——隋煬帝、唐太宗、周世宗、宋太宗,一眾大佬都曾封“晉王”;而北魏馮太后、唐代武則天、大遼蕭太后等囂張大女主,也在此籌謀過社稷……
▲“晉祠勝境”牌坊。(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)
在晉祠啊,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,因為不知哪一步,就踩過李世民、王安石、寇準們留下的光影與塵土。唐代開國君主李淵,就是在晉祠祈雨時,起意造反,奪了天下的。李淵的娘是鮮卑族的獨孤氏,李世民的皇后長孫氏也是鮮卑人,可以說,唐代帝王的血統,本就是漢胡雜糅的。晉祠的夜里會很熱鬧,太多朝代、太多民族的風流人物在此晤對或是怨懟。
▲晉祠三寶之二的圣母殿、魚沼飛梁,另外一寶是金代的獻殿。(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)
北宋的武將在金人臺沖著遼人無奈怒吼;金代的祭品余香還繚繞于通透的獻殿;巍峨且曼妙的圣母殿,讓禮儀文化與木質建筑都燦爛到極致的北宋,留下驚鴻一瞥的翩然衣袂;低眉淺笑的佛首,來自北魏開鑿的天龍山石窟,身首異處的他們,經歷了太多的驚心動魄;敦煌壁畫中出現過的十字形橋梁,飛身來此;南北朝時期的魚沼飛梁,讓梁思成贊嘆“洵為可貴”。這邊廂,有晉之先祖唐叔虞和關羽比鄰而“居”的無厘頭;那邊廂,則是女皇武氏雅好文治的“另一面”:由她主持作序、30多位唐高僧翻譯、宋之問協辦的“花嚴經”石碑群,被搬來晉祠,160多通森然而立的唐碑,就這樣赤條條無遮無攔驀然出現——這要是擱在上海,指不定怎么小心呵護呢——讓人感覺晉地真是豪橫。
▲晉祠三絕之一的侍女像(部分),另外二絕是難老泉、周柏。(圖片來源:晉祠博物館微信公眾號)
晉祠流量擔當李世民,揮毫時剛剛冤殺了大臣
李世民,是晉祠中的流量擔當,留下了一塊煌煌赫赫的《晉祠之銘并序碑》。
站在唐叔祠山門之左側的唐碑亭,注目這塊唐碑,揣摹筆意,遙想當年這位遠征高麗歸來的大唐帝王,是很有穿越感的。畢竟是大唐留下的手澤啊,就這么近在咫尺,仿佛與那位拉風的帝王呼吸相聞,甚至能聽到他最隱秘的心事和不愿人知的糗事……
▲《晉祠之銘并序碑》,唐太宗李世民撰文并書丹。(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)
就為看這通碑,就值得去一次晉祠!李世民仿佛一時興起,寫下駢四儷六的千字銘文,留下飛白的淋漓墨跡絢爛于石。仔細辨認,書法文氣,均稱浩然,諸如“舉風電之長驅,籠天地而遐捲。一戎大定,六合為家”。然而,一戎并未大定,征高麗,是隋唐帝王的共同之痛。當過晉王的楊廣三征高麗鎩羽而歸,李世民也沒能打下來。天太冷,打不動了。罷兵歸來,路過他爹和他的龍興之地太原,歇了歇腳,舞文弄墨,其間把他的表叔、死了快十年的楊廣,又扯出來痛罵了幾句,“綱紀崩淪,四海騰波,三光戢曜”,當然立碑主要是為了光大自己的豐功偉績,“竭麗水之金,勒芳猷于不朽;盡荊山之玉,鐫美德于無窮”。其實,揮毫時他的心情并不好。就在寫碑的三個月前,他剛干了一件和表叔隋煬帝所為差不多的惡心事:聽信諸遂良讒言,冤殺了大唐丞相級官員劉洎——唐太宗征高麗,命他輔佐太子監國,形同丞相。劉洎有點二,喜歡批評皇帝和太子,太宗有納諫的賢名,他就越發放肆。玄武門事變后,唐太宗大宴群臣,興之所至,寫起飛白書,大臣都圍著爭搶御筆,劉洎怕搶不著,站到御座上去,從太宗背后伸手,刷一下就搶到了。這膽子委實忒大了,被群臣彈劾“擅登御床”,理應處死。當時志得意滿的太宗一笑了之,沒有追究。這頓死罪,應在了貞觀十九年。劉洎聽說遠征歸來的太宗病了,哭著說“令人憂懼”啊,結果,褚遂良和唐太宗咬耳朵誣奏,說劉洎想依循伊尹、霍光故事,輔佐年幼的太子——剛剛遭遇遠征失敗這一平生大恥,李世民很玻璃心:這等于詛咒啊!當然不能忍,天子一怒賜其自盡。死前,劉洎索要紙筆想為自己剖白鳴冤,監刑諸員不許,就這么一命嗚乎。其實,李世民對諫臣是既愛又恨的。殺劉洎的兩年前,他就一氣之下,把“魏征沒,朕亡一鏡矣”的話扔在腦后,讓人把“鏡子”魏征的墓給搗毀了,還毀了原定的公主與魏家兒子的婚約。東征失敗,頹然過晉,他又摔碎了另一面“鏡子”劉洎。糾結的李世民,想起了那個倔倔的鄉巴佬,“魏征若在,不使我有是行也”。趕緊又把人家的墓給修復了。離開晉祠,又三年,太宗崩。劉洎的平冤,是在太宗的才人兼兒媳的武則天手上完成的。
▲《大方廣佛花嚴石經》石碑,是首尾完整的八十卷《大方廣佛花嚴經》方柱型石刻群,鐫刻于武周稱帝晚期(約700-704),武則天作序,原藏于古城晉陽西一公里風峪溝風洞之內,1940年移入晉祠保存,現奉圣寺碑廊陳列展出135通《花嚴石經》。(圖片來源:晉祠博物館微信公眾號)
在晉祠,與太宗筆墨隔不多遠,是這位兒媳主持作序的“花嚴經”石碑群。我們仿佛能看到,這一翁一媳,站在各自樹起的碑前遙相對望,唐風唐雨,所謂貞觀,從我們眼前呼嘯而過,端的是百感交集。這些煙霞,這些人杰,都在這株三千歲周柏的注視和蔭蔽之下。
▲晉祠周柏。(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)
這株老樹,在風雨中,漫不經心地搖著窸窸窣窣的碎葉,就像無數閱盡滄桑的眼睛,看遍了所有。